会吗?
他们一动不动,自以为对视了许久,其实也不过须臾光景。月清尘率先移开目光,他低下头,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紧紧按在心口上。
刚才有一瞬间,他仿佛再度坠回了那片极乐海底。
月清尘不动声色地放下手,上前一步,转而抬袖替宁远湄拭净了脸上肆意流淌的清泪。
她从小最喜欢你,是不是?月清尘低声道,小湄,我猜这种时候,你妹妹应该最想你陪在身边。
抱歉,师兄,抱歉,原谅我。宁远湄抬手抵在额间,自厌情绪像开了闸,争先恐后地从身体里冒出来。她忽然哽咽到不能自已:为什么,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失而复得,却立刻又要再次失去她?
女子形容憔悴,再不复往昔神采飞扬的模样。从初见开始,宁远湄给月清尘留下的印象,从来是沉静而坚定。她平素话也不多,最爱待在悬壶峰的药园子里侍弄花草,可每当他遇到麻烦的时候,宁远湄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他的身边。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多说,什么都不用多做,只要站在那里,微笑着握住你的手,就自成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。
月清尘曾以为宁远湄不是爱哭的人,可近日以来,她的泪,好像就没停过。
于是他状似无意般,另起了一个话题:
我听季棣棠说,你在他那给君长夜求了一个法子,是关于什么的,方便告诉我吗?
季棣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?宁远湄揉揉眼睛,勉强笑了一下,不行,那是我跟君长夜的秘密,不能说给师兄你听。放心吧,如果他把我的话听进心里,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缠着你了。
月清尘蹙了蹙眉。
不过,我得知会你一声,宁远湄继续道,我答应君长夜,如果他做得到,我就帮他牵线,把你弄到手。如果他真的做到了,师兄,你可千万别让我失信于人啊。
小湄,月清尘淡淡质问道,你何时与他站到一边去了?
我才没有跟他一边,宁远湄终于含泪微笑起来,不过那抹真正的笑容转瞬即逝。她轻声道:以前,母亲曾经告诉过我,她说作为一名医者,若只能医身体之痛,却不懂愈心灵之伤,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明白,何为大医之道。
托君长夜的福,我好像有点明白,什么是真正的大医之道了。谢谢你,师兄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
小湄,一旁的叶知秋忽然沉声道,她要醒了。你若有什么话,就来对她说吧。只是,记得要快。
宁远湄点点头,几下抹干净脸上泪痕,然后快步向叶知秋走过去。月清尘望着宁远湄单薄赢弱的背影,看她走到刹罗旁边,蹲下身,跪在一地瓦砾之间,随即轻柔托起女孩的头颈,让少女尽量舒服地枕在自己腿上。她伸臂将刹罗紧紧环抱住,低下头,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,轻声唤道:
螺儿,我是姐姐。
柔软在有些时候,是比刚硬更加强大的力量。
刹罗觉得,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,梦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。
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街角处,依旧是一身粗布的少年打扮,眼睛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对面情形,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笑意。
你怎么了?身边响起没有起伏的问话声,听那嘶哑不堪的声音,就知道是洛明川。
没什么,想起一些旧事罢了。刹罗嘲讽般笑笑,随即却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向着相反方向走去,边走边吹了声口哨,挥挥手道:走了。
想了想,她又回过头来冲还未挪步的男子眨了眨眼,俏皮道:
我刚刚在想,是时候该给他们加一点新料了。
他们,是谁?
刹罗想,这场景,应该是还在卧禅寺或者潇湘的时候。而随后,眼前骤然一花,她看到自己手握鬼埙,站在西洲熟悉的荷塘上空,跟对面那不可一世的大妖对阵。
哈哈哈哈哈哈,女童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,边笑边强撑着用尽全身气力驱动着起澜,声嘶力竭道:你懂什么?你什么都不懂,又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?
真傻,刹罗暗想,真是傻透了。
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。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有什么意义,也就因此,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下去。
清屏姐姐已经走了二十多年,难道杀了蘅芜,就能让她重新站回我面前吗?
刹罗知道自己在做梦,可她不想醒过来。如果可以,她甚至迫切希望就此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,再也不要醒过来。
可冥冥中有种力量,一定要逼迫她睁开眼睛。
帝君,是你吗?
刹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,仰面躺在泥泞的土地上。目光涣散而无神,盯着上方正对着的,阴云密布的天空。
冰冷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她被血污弄脏的脸上、身上,弄得浑身上下,没有一处不是湿淋淋的。
就像一只落了汤的花猫一样。刹罗想,肯定一点都不好看啊,连狸奴都要笑话的,更不用说阿姊了。
阿姊,对了,阿姊的牌位呢?
女孩的双目早已被鹰隼啄瞎了,只能努力翻过身,靠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,边摸边慌张道:牌位,我的牌位呢?